谈到“日本人的起源”,很多人第一反应就是国籍或者血统。但考古和DNA研究的进展告诉我们,这个问题远比想象的复杂。

2021年,金泽大学和鸟取大学的团队对石川县金泽市出土的一批古坟时代(约1500年前)的人骨做了DNA解析。结果发现,这些古人骨带有现代日本人普遍存在的东亚基因特征。这个发现冲击了过去那种“绳文人+弥生人”的二元模型,提出了一种“三重结构”的可能性:也就是说,在公元3世纪后半到7世纪之间,又有新的群体从大陆渡来,和列岛上原有的居民融合,现代日本人的雏形在这一时期逐渐成型。墓葬里的随葬品也印证了这一点——铁器、铜镜、玻璃珠,很多都能追溯到朝鲜半岛,甚至中国长江流域、华北地区的工艺传统。换句话说,日本人的形成,并不是一座孤立小岛上的自我循环,而是一次次外来输入推着向前。

理化学研究所近年的成果更进一步。研究团队利用“日本生物样本库”(BioBank Japan),分析了3200名来自北海道、东北、关东、关西、九州、冲绳等地日本人的基因,勾勒出了三条清晰的谱系。

冲绳地区“绳文系”的比例更高,带有更古老的基因印记;关西地区的“关西系”则和古代中国黄河流域汉族更接近;东北地区还有一种成分复杂、来历难以追溯的“东北系”。这说明“绳文+弥生”固然是基础,但古坟时期的新输入,以及不同地区的差异,又把整体结构重新分层。考古和DNA叠合在一起,让人更容易看懂:古坟时代那一波渡来与整合,的确是日本人身份逐渐清晰的拐点。
文字记载同样提供了另一道线索。中国的《后汉书》写道,东汉光武帝曾赐“倭奴国王”金印,这是最早可以确证的关于日本政权的记载。礼制背后意味着政治承认,也说明中日之间早有往来。再看日本的《日本书纪》,还记载了公元前3世纪秦氏部族自朝鲜渡海迁徙到九州北部。秦氏源自华北,这与今天基因研究发现的“关西系”与黄河流域的接近度,正好互相印证。换句话说,日本的形成史从一开始就紧紧扣着东亚大陆。

所以,说到“日本人的正体”,只看血统远远不够。法律上,持有日本国籍当然是最直接的界定。但在现实生活里,文化才是更牢固的黏合剂。日语是最核心的纽带,让不同背景的人能在同一框架下沟通;生活习惯、价值观的长期磨合,让社会形成了相似的默契。于是也就能理解,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: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,如果在日本长期生活,说一口流利的日语,遵循日本的生活礼法,他也会在某种程度上被视作“日本人”。这并不是谁宽容谁,而是文化认同在起作用。

从地理和历史的角度看,日本的特殊性还在于“国境和语言边界高度重合”。世界上并不是所有国家都这样。比如比利时、瑞士,内部就有多条语言边界,政治与文化认同常常拉扯。相比之下,日本的“同质感”很突出。但这种同质性不是与生俱来的,而是不断的迁徙、融合与同化长期累积的结果。文化的传承从来都需要努力维持,一旦断裂,民族认同感也会跟着摇晃。

把时间轴拉开,就能看见几个关键节点:绳文与弥生提供了最早的基因和技术;古坟期,伴随前方后圆坟的扩散和权力结构的成形,大陆和半岛的新输入被大量吸收;随后,律令体制、佛教、道教要素的引入,进一步巩固了制度和宗教框架;到了近世与近代,从“倭”到“日本”的国号转变逐渐固定在外交体系里,明治时期的国民国家建构则在法律、教育和公共仪式中彻底完成了“日本人”的统一。天皇制度的延续,也成为日本身份认同中最特殊的一环:当许多国家转向共和制时,日本依旧以天皇作为“国家象征”。这本身就是一种制度上的特殊性。

当然,文化同质也有代价。古代渡来人被纳入大和体制,区域差异被消化成共同传统。今天的中国强调“炎黄子孙”的叙事,在多民族、多语系并存的格局里,以中华文化为最大公约数凝聚整体。日本走的路不同,更倾向于以文化同化来维持一致性。这两种路径没有孰优孰劣,只是各自历史与地理环境的产物。

放在当下,日本人的身份依旧是动态的。国际婚姻增多,外籍劳动力和留学生增加,少子化和老龄化加剧,社会需要不断重新定义谁能被算作“日本人”。理研的三系分布提醒人们:即便在同一国民之内,不同地区也刻着不同的历史烙印;而金泽古坟的DNA和随葬品,又不断提醒我们:外部输入才是日本历史的常态。

所以,当我们追问“日本人的正体”时,很难用一句话说清。血统与国籍只是外在的标签,更深层的是语言、文化与制度的延续。与其说“日本人”是单一的血统,不如说是一个不断叠加的过程:跨海而来的器物、延续数代的语言、跨区域融合的制度,共同构成了今天的身份。也正因为如此,只靠国籍,或者只靠血统,都不足以解释“日本人”到底是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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